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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姐事多任重,老太太和太太们还能自便休歇,独她,又要收拾一应动用之物,又要照管老少,必得忙的不可开交才是。谁知凤姐眼见热闹转瞬成空,心里不知怎的,忽就悲凉起来,支撑着的精神气一没了,这气色立时就显露出来。灰惨惨的形容,黄着一张脸儿,她一向年轻健壮,这会儿却比贾母和王夫人还不如。唬的身疲力竭的贾母都以为累坏了她,忙命她自去歇着,不可逞强。
  反倒是尤氏,接过这一大摊子事情,她当家是做惯了的,除了管不住贾珍,宁府中馈倒也打理的妥当。又有王夫人命李纨从旁协理,为省亲收尾的事做的倒还算顺当。
  凤姐撑着平儿的手,顾不得下人褒贬说嘴,一径只往自家去了。到了屋里,身子一软就倒在炕上,唬的平儿忙道:“我去寻二爷回来,给奶奶请个大夫看看。”
  凤姐知道这是心里的病,忙有气无力的摆手道:“娘娘才省过亲,刚走我就请大夫,可叫外头怎么看呢。况且老太太和太太被冷风吹冻了这半日,也还没叫请太医呢。”
  少时贾琏家来,亦是一身的风尘疲惫,眼看王熙凤这模样,也吓一跳。
  凤姐屏退旁人,拉着贾琏的手哭道:“这终究是什么情形,二爷给我露个实底子,叫我死也死得明白!这大半年,我忙里忙外,恨不得一个人劈作两瓣儿使,连咱们姐儿都顾不上,这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讨娘娘讨皇家的好儿,不求娘娘能拉拔府里,纵然不加官进爵,叫府里的爷儿们能补个实缺也罢了,可这回娘娘归省,叫我看见什么了?爷先前还骂我多心,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贾琏垂着头,一时也沉默不能说话。
  就听凤姐又哭道:“这宫妃省亲,宫里早就安排的一丝不乱,什么时候起驾,早早的就定下来,可就这么一个消息,咱们白在冷风里冻了半天,才有个太监爱答不理的告诉!这算什么,这是娘娘身在妃位,却连个没根的太监都不拿着当事,你还哄我!怎么进宫这些年都没动静,忽喇巴的就封妃了呢,原来奢想什么盛宠,我呸,咱们真是银山银海的把自己当傻子哄!”
  最让凤姐惊惧的是:“我听说娘娘受封有甄家的助益?还有平安州什么事。那甄家……甄家像是不好了?”还有蓉儿媳妇秦氏死时梦见她来作辞说的什么瞬间的繁华、盛筵必散之语,本已忘了的,谁知那日往罗翠坞一趟,跟朱嬷嬷说了一会子育儿经,好不容易带着大姐儿睡一宿,不知怎的又想起来了。
  贾琏神色一紧,忙低声问:“你听谁说的!”
  凤姐看他神情,就知这些未必是假的,更是郁气难平,恨道:“好你个琏二!什么你都瞒着我,那些个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就罢了,这种……你也瞒的死紧,果真不是一条心!”
  贾琏忙道:“这里面的事深着呢,就是我,也只听珍大哥哥醉话露过一鳞半爪,根本说不出甚么来,要我告诉你什么!倒是你,从哪儿听来的?”
  凤姐胡乱擦擦泪,“太太偷偷收了甄家送来的六个大箱子,虽做的机密,可也瞒不过我去。我心里纳闷,少不得暗地里打听。那金钏儿,不是,老爷的白姨娘倒是个有心人,她偷听太太跟甄家的人说话,悄悄告诉了我知道。甄家仙去的老太太可是老圣人的乳母,甄家煊赫这么多年,甄太妃还健在呢,难道甄家真就能败了?”
  贾琏神色难看,半晌方道:“那平安州什么的你别打听,听珍大哥的口风,似乎牵扯什么大事。有老太太在,珍大哥虽尊着这边,可到底东府才是族长……咱们只安生过日子,千万别露头。至于甄家,他家盘踞江南多年,圣上的钱袋子倒成他家的了,到底碍了眼。不过这事还压着盖子呢,原是林姑父家的大管家,悄悄提醒我一嘴,怕咱们掺和进去,我才知道。”
  凤姐捉着贾琏袖子的手跟脱力一般,啪的掉下来,似哭似笑,勉强道:“不会带累咱们家罢?”荣国府和甄家都谓老亲,相互之间外事内宅牵扯不清,甄家在江南作威作福,贾家、王家可都是出了力的,就连现在见势不好,甄家转移财物都先想着藏匿到自家来。若是甄家倒了,焉知不会牵出荣国府去。
  凤姐再不识字没读过几本书,可后宅的弯绕道理却门清的,突然抬举晋封娘娘,这跟她从前收拾贾琏的通房丫头和自己的陪嫁丫鬟是一个道理:抬举为的是暂且安抚住,好能一个个收拾,等空出手来,这抬举的多高下场就多惨。
  凤姐把这话告诉贾琏,贾琏心道,看不出这醋罐子胸中还有些沟壑。
  他自己也是在林家提醒后,心里不安,特地再三再四去请冯紫英吃酒,冯紫英的老子神武将军乃是当今的心腹爱将,冯紫英早年亦是他们这群年轻风流子弟里头的货,只是当今继位后,这位家里越发显赫受重用,他倒渐渐的不同往日旧友一起了。贾琏与他交情还有一些,冯紫英受不过盛情,看在以往的份上,模模糊糊的提点了一些话。贾琏心里惊骇,却全不敢表露,这亦是他在修建省亲别墅时下死手贪墨的因由之一。
  凤姐黄着一张脸,慌道:“这等大事,你怎的不告诉老太太、老爷……”话未说完,她自己都觉不妥,讷讷的掩住口。告诉了又怎样,事已至此,纵然老太太知道,那龙案上的条陈罪状难道就能消了么,况且老太太偏心,有宝玉在,她许是会推大房出去担罪……
  好半天,贾琏才道:“有一日咱们受用一日罢了。大老爷半年也不出家门一趟,老爷只醉心清客相公们清谈,纵然有事情,大头也在东府里,只要咱们清白不掉里头,想来最多不过是打发回金陵去……你好生照管林妹妹,林家肯私底下提醒一句,全看你往日厚待林妹妹的份上。若真不好了,兴许林姑父能搭把手。”
  凤姐听了,如五内俱焚,却只得应下。贾琏吹灯躺下,虽疲累的很,却怎么也睡不着,前几日他还跟妻妾说“爷早晚要袭爵”,谁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的滋味。袭爵是不想了,只要人平安,凭他藏起来的几万银子,自家几口也活的好好的。
  凤姐脸朝着墙壁,也暗暗想道,怪不得连程家新进的皇商,琏二说起来也叫慎重相待,不肯得罪了;怪不得就连薛大呆子的银钱,自家这位爷也算计在眼里……想一程,掉一程泪,晨起,平儿过来服侍,一模枕头都是湿的,都能拧出水来。
  熙凤打定主意抽身退步,次日晨起,病的起不来床。贾母、王夫人打发人来看了几回,到底无奈何,只请尤氏照理家务。
  邢夫人打发王善保家的来看望,凤姐挣扎着起身,又是命平儿上好茶来又是打赏银锞子荷包,好言送走了王善保家的。
  当日夜里,平儿亲自捧着一匣子赤金打造的头面给邢夫人送去,不仅如此,放月例的时候,因凤姐还病着,平儿只托王善保家的把琏二这屋里的领去便罢了,“好妈妈,奶奶还病着,只有一件事她记挂着不能安心。往日她有心孝敬大太太,只是老太太命咱们二爷这一屋里都住在二房这头,她倒不好意思的。如今宫里娘娘常赏些物件儿给宝二爷和二太太,我们奶奶看在眼里,二太太有娘娘补贴,自然大太太就有儿媳孝敬,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奶奶要孝敬大太太,首饰布料子都好说,唯独这银钱,若是忽喇巴的捧银子过去,人家看了还只当我们奶奶轻狂不会办事呢,所以奶奶就想出了个法子:本房上下的所有月例银子都由妈妈领回去,既是奶奶的孝心,又不打眼。还请妈妈把这话告诉咱们太太知道,别叫太太误会奶奶的心意。”
  喜得王善保家的直念阿弥陀佛,多领回去一包二三十两银子,在邢夫人跟前百般说凤姐的好处。
  邢夫人看见银子,又听王善保说平儿称呼她“咱们太太”,心里又熨帖又得意,本十分不喜王熙凤这个儿媳妇,如今倒喜欢了二三分。这往后,贾琏房里每月的月例尽数都交给了邢夫人,又时常送些锦缎宫绸,金银首饰之类的孝敬,这二三分也成了七八分。
  这也了不得了,要知道邢夫人秉性愚弱顽固,儿女奴仆,都不信任,也不依靠,不得人心的很。这样一个尴尬人,却有王熙凤来贴她的冷灶,真金白银的捧来,可不就是最入她眼的人了么。
  却不知凤姐私底下跟平儿道:“总不过三十两银子罢了,奶奶我还出的起,你每月初一从箱子里取钱出来给咱们的丫头幺儿作月钱罢了,宁可多赏几十上百大钱,不许少了。”
  “库房里搁置的那些个布头缎子多着呢,大太太又不能穿那些时兴簇新的,你每个月寻一二块送过去。还有别人送来的那些或粗苯或鎏金的头簪首饰,你去耳房里找找,应能翻出一大箱子来,或是逢节里或是隔一二月,寻摸一件搁匣子里送过去也就完了。你若翻着喜欢的,自己带去就是了,不用来告诉我。你只管挑些沉甸甸的金银的送东院里去罢,不过是糊弄那些眼皮子浅的。”
  “花费些银子东西又如何,只要不教我去奉承侍候就值当的。幸好这是个吝啬又骨头轻的,这些东西足够叫她喜欢了,我是不难烦哄着那起子人说话!”
  ……
  忙乱之际,日子就过的飞快,仿佛昨夜还寒风刺骨,今朝起来便春花满地了。
  贾母养足了精神,又要开始高乐,不仅日日召来孙男娣女在她膝下说笑玩闹,还特地命人去接朱绣。
  朱绣牵挂着黛玉还泪之事,况且和湛家的亲事两家已议定,下月就开始走六礼,亲事流程一走,她想出门也不成了。
  朱绣方回来,和朱嬷嬷母女俩还没亲香够,贾母就命琥珀亲自来请。
  朱嬷嬷暗地里皱皱眉头,点点闺女的额头,气道:“只许你胡闹这一回!”这回家去后,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绣嫁妆。
  朱绣讨好的笑笑,撒娇道:“好些日子不见姆妈,我想的很。况且姑娘和青锦,我都有体己话没说呢,姆妈好歹容我住两日,我都跟舅舅说好了,二日后必定来接我的。”
  朱嬷嬷也拿她没法子,只吩咐春柳和秋桂道:“好生的跟着你们姑娘,不许她吃酒,更不许她久坐,一会子就回来!”
  朱绣心里门清,这是姆妈堤防贾宝玉呢,唯恐贾宝玉没里没外的闹,她都要定亲的人,经不起这个。
  第67章 口角
  “唷!咱们朱大姑娘来了, 娇客快请上座!平儿快给捧好茶来。”朱绣一进暖厅,就听见王熙凤的笑声。
  暖厅里三春姊妹和黛玉、宝钗、湘云皆在,凤姐脸上还有些病容,坐在榻上, 腿上还盖着兔毛毯子。见朱绣进来, 都忙起身厮见。
  朱绣赶忙还礼道谢, 心里却道:一日为奴, 终身直不起身板。果然姆妈说得对,不管自己站的多稳当,是谁家的姑娘, 唯独在荣国府里, 自家始终得矮人半头。这倒不是旁人看不起或是怎的, 而是从自己心里来说, 在这府里充主子款儿的事情就作出不来。
  厮见毕, 各自归座。黛玉笑问:“多早晚到的?怎么不歇会子就赶过来?可是不曾拜见过老太太?”
  要不说朱绣和黛玉亲厚呢, 实在是这姑娘心细机敏, 只这三两句话就把自己好处搁到台面上了, 又提及老太太,这是变法儿提醒自己呢。
  到别人家做客, 知理的客人作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给老人请安问候。黛玉这意思, 是怕自己到这府里来, 先去了罗翠坞叫人说嘴, 她一句话就给堵上了:没来及歇脚就过来上院,旁的人还能说甚么。
  朱绣就笑:“才到了不过半个时辰,来的时候儿先给老太太请过安了, 只是没见到姑娘们。方才老太太叫,说姑娘们都在这里了, 让我也来同姑娘们一起顽。”又问熙凤:“二奶奶怎么不在老太太跟前?”
  王熙凤朝后面努努嘴,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还有大嫂子在里头商议事情呢。我这会子这样,管不了事不说,就连多走几步都虚得慌,还是别烂巴眼儿照镜子——自讨没趣了,倒不如陪姊妹们一起说说笑笑,养养我这身子骨是正经。”
  湘云看朱绣身后跟着的春柳和秋桂,两个丫头进退得宜,又有眼色,笑道:“朱绣姐姐如今也娇贵了,咱们姊妹一个跟着都嫌管的紧,朱绣姐姐还弄了两个在身边儿,排场倒益发大了。”
  话音未落,贾宝玉一头撞进暖厅里来,手里捧着个扁扁的匣子,兴致勃勃的。一进来看见春兰秋菊各有其美的七八个女子围着当间的熏笼散座在各处,娇态妍妍,不由得大喜,笑道:“好一副香闺集艳图!”
  凤姐笑骂道:“又这么慌慌张张的,你说你急什么,有狗在后头撵你不成!仔细跌一跤,把牙磕掉了看你还怎么说这些怪话。”
  她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人紧跟着宝玉进来,众人仔细一看,这娇喘吁吁的,可不就是袭人么。
  才问宝玉后头有狗撵你不成,这袭人就进门来,叫姊妹们都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袭人跑的两颊桃红,几步赶上来又是跟宝玉搽汗,又是给他摘脖子里系着的薄披风,一面口里给众人道恼,说“我们这二爷,兴头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他这么着急忙慌的,我们跟着提心吊胆。”
  凤姐眼睫微垂,嘴里叫平儿:“替我给你袭人妹子陪个不是,先前不知道是她追在宝兄弟后头,话说冒撞了。”
  平儿心道,若是奶奶还管着家,这袭人见奶奶在这屋里,必然先给奶奶行礼问安的,这才是丫头的规矩。可奶奶如今借病退到后头去,这袭人就踩高捧低,眼里没有奶奶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温温和和的挂着笑,当真冲着袭人福了一福:“好姐姐,不知者勿怪。”
  唬的袭人忙躲开,“使不得!使不得!”翠缕见她还闹不清,忙忍着笑说了,倒引得大家又笑了一回。
  袭人涨红了脸,却也无法,偏生贾宝玉人家笑,他也跟着笑,手里珍宝似的捧着个匣子,一心要显摆他的新作呢。袭人心里气的很,却也不敢得罪了平儿,琏二奶奶虽不管事了,可太太精神不济,大奶奶又不曾管过家的,这平儿倒成了香饽饽,时常被借去理事。
  笑了一回,各自的丫头重新捧了热茶给主子,宝玉方问湘云:“什么排场大了?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湘云朝着同黛玉坐在一处的朱绣努嘴儿,笑道:“朱绣姐姐来了,正说她呢。”
  这不知道自家又那里扎着她的眼了,弄出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朱绣心说,往年这还能说是个英豪阔达的直爽人,虽有些小心思,到底大面上还过的去,可这一二年,养在荣庆堂的跨院里,眼界越发的狭隘起来,性子也古怪了不少。
  却听贾宝玉才向朱绣问了好,又赶忙跟宝钗道:“好姐姐,先前赐下的‘柿柿如意’的那对金银锞子你可用了没有,若有,求姐姐给我使一使,我换些别个好的给你。我那里还有好多别个样式的,请姐姐尽挑去。”
  这柿柿如意的锞子是宫里新作的花样,都铸成柿子的样子,果把儿都作的精细,十分可爱。贤德妃归省的时候,家里各主子都赏了金银锞子,就连未到场的黛玉都不曾简慢,可这锞子的新样格式却各有不同,兄弟姊妹里除了贾宝玉,唯有宝钗也得了一对儿。
  当下,宝钗笑道:“宝兄弟有用只管拿去就是了。快别说换给我了,不够叫人笑话的,反不过就是搁在匣子里,讨个吉祥的意头,别说你那里多得是,只怕我屋子里能找出两匣子来呢。”
  朱绣一面与黛玉和三春叙别后情景,一面冷眼看,湘云的脸子已拉下来了。朱绣暗暗地一叹:一个小姑娘家,寄人篱下,且日日都有个处处妥帖的宝姐姐比着;一心想依靠的二哥哥吧,最靠不住不说,还跟个花蝴蝶似的,是个女孩儿都想哄好了。这样的日子一天到晚憋屈过着,正是树立性格观念的几年,什么样的脾性都能养歪了。
  才想人家贾宝玉是个女孩儿都要怜惜呢,朱绣就被打了嘴。原是贾宝玉捧着那匣子笑嘻嘻凑过来要献宝,被自家的春柳拦了一拦,这位宝二爷就变了脸:“你是哪个?我素日白担待你们,如今越发得意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跟姐妹们说话,你巴巴的站前头作甚!”
  他话说着,朱绣已站了起来,黛玉冷笑道:“我们姊妹的丫头何曾当过二爷的担待,这话好笑!姊妹们聚在一处顽笑解闷,各自的丫头有心的就留下照应着,淘气的顽去了咱们也不理论。这丫头赶着上前替你捧盒子,是她知理懂规矩!若是咱们得罪了二爷,只管对着我们说就是了,不犯着难为个好丫头!”
  贾宝玉原是被罗翠坞看门的、管事的婆子嬷嬷压的狠了,这几月算来,除了黛玉偶然到老太太这里来,他一次都没能进去过黛玉的屋子。家里这多姊妹,他去了,哪个不是笑语欢声的让进屋子里,唯有黛玉,甭说闺房不曾踏入一步,就是书房暖阁都没进去过。每每过去罗翠坞,要么是门上挡了,要么是迎进堂厅里叫吃茶,别的地方,他稍有意,就有好几个嬷嬷婆子的来说道拦着。贾宝玉心里压着的火气已久,这会儿见个姿色平常的丫头也敢来拦着,可不就发了出来么。
  凤姐笑道:“一会恼了一会好的,你们的官司还得我来断。”
  一面说宝玉:“你素日最体贴女孩儿的,今儿是怎的了,在哪里受气只管对着给你气受的人发去,冲着绣丫头的人发什么火?老太太才接她回来热闹两日,你这么着,叫她脸上怎么过的去?”
  一面又指着袭人道:“必然是你们院子的那起子小蹄子好的歹的又惹恼了他。才去了一个碧痕,还不谨慎着些,看他性子软和些,就这么没上没下胡天胡地的嬉笑,拿着他取笑不当事,仔细叫太太恼了,再发落几个。”
  说的宝玉不好意思的,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的赔不是。朱绣还能怎的,若不是为着验证心里的那些想头,谁愿意来这里看人脸色呢。她轻轻拍拍春柳的手,春柳一笑,仍旧在她身后站着。
  宝玉不妨这生的十分寡淡严肃的丫头笑起来倒有二分娇俏,一时分外后悔,又忙问春柳名姓,家在何处云云,赶着赔笑道恼。春柳一句敷衍过了,探春和宝钗说说笑笑的,厅里的气氛又热火起来。
  贾宝玉那匣子里头搁在几个官窑瓷盒,盒里头是两排玉簪花棒,“……把紫茉莉的花种子碾成细粉,兑上十二种香料,用细贡纱筛过三遍才得着。这粉轻白红香,又伏贴匀净,又能滋养润面。绣姐姐且看看,比你以往配的,好不好?”
  朱绣拈出一根来,果然是上好的妆粉,比外头卖的那些铅粉好多了,这贾宝玉在这上头果然有些才干。
  她点头笑道:“比我配的好。我配的脂膏,能养颜润肤,上妆用倒平常,你这个,却更好。”能当做粉饼使了,和自家的不是一回事儿。
  这时候可没她的那些讲究,洁了面就敷粉的,这粉既当护肤的,又做上妆用,可没有那什么护肤、粉底、遮瑕、香粉定妆……的道道儿。
  到底是姑娘家们,就连王熙凤都擎在手心试用。喜得贾宝玉越发有兴头,还道:“外头卖的胭脂都不干净,我正做着呢,都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再用花露蒸出来……”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三春姊妹同黛玉、朱绣一起淘澄过胭脂,做的极好,没想着换别的使,嘴上却也奉承着。
  末了,这贾宝玉道:“好胭脂倒容易得,只是这花露,林妹妹那里还有多余的?”
  朱绣心里一动,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忙拉住黛玉,笑道:“先前姑娘和我弄了两瓮,埋在花树底下,还没动呢。”
  喜得宝玉手舞足蹈。湘云捂着嘴,忽道:“朱绣姐姐也怪的很。”
  说着指着黛玉,“她叫你绣姐姐”,又一指朱绣,“她叫你姑娘”。一拍手:“这乱的,跟戏文里唱的似的,‘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哪’!”
  朱绣一晒,这话说的,是说自己一朝得意了呢,还是说不分尊卑呢。
  凤姐只觉得脑仁子疼,这些姑娘们在一处,这话里机锋打的,叫人也难说。
  “我们两个的情分,只我们知道就罢了,叫别人说什么呢。况且我们觉着好,又哪有别个来置喙的余地?”
  “云姑娘说笑,什么戏文不戏文的,我见识少,并不知道。只我云劝姑娘一句,知道这里养了一班女戏,姑娘听听就罢了,可不兴挂在嘴上说。”本朝礼教还算宽容,大宅门里的女眷叫外头或家下的唱几出戏听,实属平常,可听归听,若是敢在嘴里说就不雅了。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念出戏文来,可是犯了忌讳的。
  前一句是林黛玉慢慢悠悠却不假颜色呛回去的,后一句则是朱绣笑里藏刀‘好意’劝告的。王熙凤抿了一口茶,心下大赞,这一双姊妹,有软有硬,占尽了大道理,好厉害的嘴皮儿。
  史湘云脸紫胀,她原是看不惯宝玉百般小心殷勤对黛玉,又有老太太口里心里爱重黛玉,她呷了一肚子的酸醋和郁郁,只要捡由头发作出来。今日看朱绣回来,朱绣又与黛玉最好,她本是柿子捡软的捏,要刻薄朱绣来出气,反倒被抢白训导一顿,又羞又气下不来台。
  只是这里头谁去管她呢,黛玉原是人家待我一分好,我还以三分的人儿,都叫她得罪了,余者,一个真心与她要好的姊妹都无:三春向来不掺和其余姊妹的事情,宝钗是跟谁都好跟谁都隔着一层,唯有个宝玉,现在正左右为难,哪个都想讨好,不愿意姊妹们起了嫌隙。
  湘云看了一遭,心下越发难受,不由得跺了跺脚,却是像宝钗撒娇委屈道:“宝姐姐,我不过顽笑话,你看她们!”
  宝钗笑一笑,只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儿,实在的出头的话却一句没有。
  朱绣见状,这压踩争锋的小话,都是顽话,敢说不敢认,好没意思的。便笑道:“都是顽话,咱们一笑就过去了。时候不早了,老太太也不得闲儿,我们先家去了。”
  凤姐也扶着平儿:“罢了,我这精神越发不济了,才顽了这会子又犯了困,你们坐着,我且回去歇着。”
  出来荣庆堂,凤姐拉住朱绣,笑道:“家去才几个月,你就越发有气派了。”
  朱绣笑道:“琏二奶奶说哪里话,什么气派不气派的,都是糊弄人的。无缘无故的,总不过人家都打脸上来了,我还一句话没有,我在老太太跟前的时候也不受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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