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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说出来,叫李纨捏帕子的手微微一紧。凤姐恍然未觉一般,笑道:“方才我听说朱绣丫头大喜了?”
  贾母端起茶来,众姊妹把话一说,凤姐拍手道:“那园里的景致,神仙也住的了,可惜朱绣丫头无福。”
  李纨笑说:“老太太正要打发人接她呢?”
  凤姐一愣,忙道:“不可,不可!”
  贾母也侧目,凤姐笑道:“娘娘幸过的园子,况且日后省亲还要用的,给咱们家这些姑娘们住也还罢了,只是大喜的人住进去……是不是要问问张道士?”
  众人都一愣,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都说双喜临门,可也有双喜相冲的讲究,况且朱绣又不是本家的人。
  贾母笑道:“还是你周全,我们倒忘了这茬。罢了,只送些贺礼去,问定的是哪家的人?”
  凤姐忙笑道:“老祖宗也忒心急,这六礼才走第一道,姑娘家庄重,哪有漫天嚷嚷告诉的。等她成亲,老祖宗赏给些添妆就罢了。恐怕朱嬷嬷也是想等定下来日子,再回明您,这是人家自重。若换个轻狂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来告喜,您老得搭进去多少呐?”
  哄得贾母都笑了,这一篇暂且翻过了。
  娘儿们正说着话,外头罗翠坞的杏月同琥珀一起进来,回说:“林姑娘病了三四日了,怕您担念,又恐扰了大家的兴致,定要瞒着不叫知道。”
  琥珀也道:“我先去时,罗翠坞满是药香,她们还要瞒着,见瞒不过才告诉我。我看林姑娘吃了药又睡下,精神短的很。”
  贾母忙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病了?快去请太医来。”
  杏月忙回:“已请了大夫诊治过,是杏济堂的李老大夫。倒不是大症候,全因今年气候奇怪,春日忒短,使生发之气不足,姑娘经受不住,到底病了。如今只教静养,开的药也多有助眠安神的,姑娘一日十二个时辰倒要睡过一半儿。”
  听说是杏济堂的大夫,贾母这才罢了,那李老大夫十分了得,太医院的院正还得尊一声师叔呢,可是难请。
  李纨笑道:“怎么劳动的那老人家?”
  探春笑问:“李老大夫,难不成还是大嫂子的本家?”
  李纨忙摆手,笑道:“可不敢,你们小些,没听说过他不奇怪,这李老大夫祖籍蕲州,是药圣李东璧的嫡系玄孙。这位老大夫原多在外游历行医,年岁大了才留在杏济堂,也要学先祖著书立说,所以我才纳罕如何请的他来。”
  杏月笑回:“李先生的一个弟子是我们家的供奉,这才请了他老人家来。”别的并不多说一个字。
  贾母笑道:“不管叫谁来也就罢了,怎的是你来了,你又丢下她,谁服侍玉儿呢?”
  杏月忙赔笑道:“姑娘吃了药睡下了,留了紫鹃在旁,紫鹃细心体贴,老太太请放心。”
  贾母道:“你们好生伏侍,再不许纵着她的性子瞒着我,玉儿若有什么事情,立刻来回明告诉我知道。”
  杏月答应着去了。
  宝钗笑跟探春道:“这一个病了,那一个不能来,宝兄弟知道了,又该不自在了。”
  探春也叹:“本想咱们姊妹一处,又都能诗会赋,我琢磨着正经起个雅社才不辜负,谁知花笺都写好了,只差送帖,就这么着了。”
  湘云笑道:“好主意!很该作兴起诗社,那咱们可就是诗翁了!”
  李纨看贾母神色恹恹的,知她心里不痛快:娘娘才下了谕,老老少少都高兴呢,谁知就有两个不能的,倒扫兴了。就笑道:“朱绣丫头那边还罢了,只不是咱家的人。可林妹妹却无妨,只管把她喜欢的轩馆收拾出来,色色妥当了,直接过去就罢了。至于她的妆匣行礼,自有丫头们操心呢,并不费她什么心。”
  贾母本心下暗道,怎的每每贵妃之事,就不大顺畅?两次晋封皆在毒日就不说了;省亲之时冻病了一片,凤丫头历来康健,可现在仍没好利索;此次下谕命她们姊妹往园子里居住,不料一个定亲,一个病倒……这些兆头,何其不吉。
  正想着,闻李纨的话,却是慰藉,只笑道:“看她身子如何,等收拾停妥,若能好些儿,倒还使得。”
  凤姐笑道:“很该好生收拾一番,这几姊妹兄弟,都是讲究的。尤其是宝玉!那帘幔床帐,古董摆设,若有一处不合心意,这小爷住的不舒坦,倘或也病了,可就了不得了。园子毕竟离得老祖宗远些,老祖宗只怕不能放心。”
  贾母忙道:“这话极是,宝玉被他老子叫到前头去了,方才在时还盘算着要这个、弄那个呢。况且他们姊妹进去,各处都要添人,乱杂杂的。今年气候又不好,若不能摆弄清楚,我是再不放心的。”
  说了一会子话,只等宝玉回来商量,看他选哪处轩馆。
  一时贾母乏了,后面歇息。宝钗等姊妹相约去往罗翠坞探望黛玉,李纨和凤姐在后,也慢慢走出来。
  行到岔口,凤姐拂开丰儿的手,丰儿和素云忙退后。凤姐这才似笑非笑道:“大嫂子,你是个通透明白人。我劝嫂子一句,别太孤介了,热乎情谊总暖不热心窝子,旁人也就心凉了。”
  李纨面色一变,冷笑:“你这话,我却不通。说的是谁?”看凤姐一眼,又道:“今日你拿我取笑,素来你爱贫嘴,我也不计较。这会子又说这无赖市侩话,也不知终究是哪儿得罪二奶奶?”
  凤姐冷笑道:“好嫂子,娘娘在宫里只当宝玉还小,可您难道不知道宝玉已有了屋里人的!自家的亲姊妹还罢了,这会子亲戚家的姑娘,宝姑娘和云丫头里头,总有一个宝二奶奶,况且宝姑娘又有他母亲在,住进去,也还可恕。独林妹妹是个清白无争的人,不搅和进这里头去正好,咱们帮一把又怎么样呢?偏生你又说那些个乖话讨巧,真真是个水晶心肝慈善人!”
  这话叫李纨悚然变色,气道:“我知道什么,我一个笨嘴拙舌的寡妇,如何知道小叔子屋里的事!况且娘娘下的谕,老太太喜欢的那样,她们住进去又与我何干!”
  凤姐深深看她一眼,也不争辩,一面往前走,一面摇头笑道:“可怜林妹妹素日好纸笔好书好东西的给兰儿,林家也从来高待你们娘儿们,都是填灌了白眼狼了!”
  李纨气的脸色煞白,凤姐早走远了,远远还听她跟丰儿道:“方才听姑娘们要起什么诗社,这诗社起来,总得轮流做东道,她们年轻姊妹,手里有几个钱。一会子告诉你平儿姐姐,叫她送一百两到二姑娘那里,叫她们花用,完了记得再送去就是。”
  过一日,贾宝玉选了怡红院,薛宝钗要了蘅芜苑,史湘云定了潇湘馆……各自都齐了,因黛玉病的没有精神,只得允她好些了再选。
  贾政才遣人来回贾母说:“六月十八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
  贾母才要说话,忽听赖大家的气喘吁吁地来报:“亲家王大老爷赶着进京,路上没了!”
  惊得贾母忙问:“那个王大老爷?”
  赖大家的道:“宝二爷的亲娘舅,王子腾老爷。”
  贾母眼前一黑。
  第75章 搅黄亲事
  这王子腾可算得上如今‘贾史王薛’四家族里最有权势之人, 王家因他身居高位、手握实权,在贾赦这一辈各自当家后一跃成为四大家族之首。王夫人和凤姐得意风光也多有仗着娘家得利的缘故。
  如今这光景,史家一门两候,内囊却尽上来了, 连排场体面都不大能顾及;薛家豪富, 却也江河日下, 进的少出的多, 不知道何时就难以为继了;贾家两国公府邸,尽是安享富贵、不知上进之辈,如今看着荣府飞出鸾凤, 大姑娘成了贵妃, 可除了掏空家底修造了一处美轮美奂的大观园, 什么实在的好处都还没捞着呢。
  偏此时, 王家的顶梁柱壮年突丧, 王家高门霎时分崩离析。王子腾之兄无能无德, 胡作非为的名声已从金陵传到都中来, 已闹得六亲不和;王家嫡支人丁稀少, 下一辈竟只有个王仁,这王仁实在‘不仁’、‘忘仁’, 生是大家子, 却偏爱感谢偷鸡某狗的勾当, 就连王熙凤都十分不亲近这个兄长。
  凤姐怔了半天, 一把拉住贾琏的手,眼泪早已留的满脸都是,只顾不上拭:“好二爷, 叔叔自来壮健,这个年纪, 仍是弓马骑射不曾丢下一人,人到底怎么忽然就没了?还是进京的当口。求二爷打听明白了。”
  贾琏早已心软,没口子的答应了,立刻起身出去打听。
  王夫人很受不住,赶着就过来贾母这里,哭道:“这可如何是好?”
  贾母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没法子的事。只不知舅老爷在何处亡故的,若离京不远,叫琏儿帮着料理完毕,也算咱们的心。”贾宝玉就在贾母院中东跨院里与姊妹们一起,他是王子腾的亲外甥,比贾琏这个侄女婿更该外头照理去,贾母却一字不提,王夫人也无别话。
  王夫人只一径的苦。
  贾母上了年纪的人,总觉福没有享完,是以怕死,本来就很忌讳这些事,见王夫人杵在这里哭个不停,道:“我原为了娘娘下谕叫他们姊妹都往园子里去,唯恐宝玉离的远了,别个疏忽了他,正不自在。才叫她们姊妹都来,大家商量着,也是宽慰的意思。你又提起这些伤心事来,又招我的烦恼来了。”
  王夫人只得止了眼泪,告辞出来。
  才进荣禧堂东,就见薛姨妈急急地迎上来,两只眼睛肿的核桃一般:“姐姐,二哥他……真没了?”
  王夫人那眼泪又留了下来,两个中年姊妹抱头哭了一场。尤其薛姨妈,全倚仗娘家和姐姐家,如今王子腾一去,空落落的没个站处了。
  一时,彩云彩霞打了水,伏侍净面。王夫人问:“也不知是何情形?”
  薛姨妈道:“蟠儿已出去打听了。等他回来,我带着宝丫头去看望嫂子,如今那边只留下嫂子和个小侄女,还不知道以后靠什么过活呢。”
  王夫人伤心过去,忖度娘家已然败了势,靠着孤女寡母再难救起,宝玉又生的单弱,很不愿叫宝玉跟去操持。心下想着到出殡的日子,叫他去给舅舅磕头送行,也不枉他舅舅疼他一场,全了甥舅之情了。是以薛姨妈的话,倒叫她不好接。
  顿了一下,才道:“凤哥儿呢?她叔叔那样疼她,怎的也不露面,只顾自己将养?”
  玉钏儿忙叫人去寻凤姐,一时平儿亲自过来,眼圈红红的:“二奶奶听了,险些厥过去,央求了二爷出去打听,她自己已往那边府里去了。”
  叫王夫人惭惭的,只是说:“她的主意越发大了,出门去也不来告诉一声。”
  次日,贾琏回说:“舅老爷是赶路劳乏,身体抱恙,只是舅老爷未在意,谁知离京不过小半日的地方,骑马快行时一头栽下马来,当下就不行了。未留半句言语,已是死了。”
  王夫人听了,捂着心口,哭道:“回了你老爷,你打点行装快去帮着料理,也打发人告诉你媳妇儿一声。”
  贾琏就道:“昨儿我已过去帮着料理,如今已是连夜进京了,只是等朝廷恩旨。她在舅太太那里,帮着照管些事情,也已知道。”
  王夫人听闻,才想起来要打发人传信给元春知道。命周瑞拿上二百银票,去夏太监的在都中的宅院里找他带话。
  半晌,周瑞家的进来回道:“倒是等到那夏太监,夏太监收了银子已往宫里禀告娘娘去了。只是……”
  王夫人忙问:“只是什么?”
  周瑞家的垂头丧气道:“太太吩咐的差事,我们男的不敢耽搁,立时便去了,那夏太监分明在家,却偏偏叫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后头收了银票,亦是不大搭理,又一个时辰才往宫里去。听这夏太监说话,已知道舅老爷的事情的,偏他不告诉娘娘知道,言语里头很是可惜,说甚只这一个踏脚的基石,还塌了。”
  王夫人气的哽咽,谁知下午那夏太监便到府里传话,说贵妃娘娘乍闻噩耗,晕死过去,幸得太医诊治,已无大碍。只贵妃叫带信:千万好生扶养宝玉,扶助他成材。叫王夫人务必大局为重。又奉上二百银,才打发那夏太监回去。
  静思元春之话,王夫人心下一痛。是了,哥哥故去,娘娘的臂膀就少了一支,如今只得以宝玉亲事作砝码,迎回林、朱、薛三家,集多家之力,方能襄助娘娘和宝玉。
  忙叫人问:“娘娘前儿下谕,叫她们姊妹搬去园中居住,我恍惚听老爷说择定了十八日?”
  彩霞忙回:“是。已使人进去分派收拾。”
  王夫人又问:“各自住哪处轩馆?”
  彩霞一一回明,王夫人急道:“如何没有林大姑娘和朱家丫头?”
  彩霞一愣:“林姑娘病了,精神短,老太太不叫打扰。听说朱绣姑娘正在议亲,已走了纳采。”
  王夫人闻言,如割肉一般,脸上十分不好。程家和朱家就如同肥肉,先时王夫人自觉手到擒来,倒不大放在心上,如今听闻朱绣已定了亲,却经受不住了。如此接二连三,都是不遂意的事,搁不住生了歪心,想搅得那亲事成不了才好呢。
  只是凤姐日渐与她离心,琏二爷不可信。几个陪房,只周瑞还有些能为,故此,把事情告诉周瑞家的。
  周瑞一家也仗着府里的势,做过些贪便宜强买地的事情。只是自打那年太太起意叫寻个红倌人教导大姑娘,后头叫老太太知道,那红倌人包括丫头婆子就都死不见尸了,几乎唬破了周瑞家的胆子,偏太太一句都替她没求请。这会子听说又叫她男人作那败德损阴私的事情,老大不愿意,想了一想,只叫她女儿女婿进来,托付了冷子兴。
  其实王夫人内宅愚妇,所料想的伎俩也不过就是坏人名声,叫男家知道,这才到六礼第一步,即便婚事作罢也不会很难堪。
  程宅亦是四进的宅院,家里的姑娘藏在内宅,如何坏人名声呢?况且王夫人还不想引人怀疑,更不愿将事情闹大,她心里宝玉要纳朱绣作二房,即便是二房,也不该污名满身,没得叫人看轻了宝玉。
  冷子兴作了一会子难,先把传些香艳流言坏人名节的法子给划去了,这法子忒阴损,若成了那家的姑娘只是个死。若拿着出身说事,倒也还使得,只说这丫头和宝二爷有些私情,说隐晦些,自然有人信,这事也有八九分能成。偏生那府里太太看宝二爷跟眼珠子似的,若是带上他,头一个不愿意的就是太太。
  其余的,一个不出二门的姑娘,可能有什么法子既能叫男家疑惑,又不会叫抓住她的把柄;既大体上保全了名节,又叫婚事不成呢?
  正愁着,他媳妇笑道:“什么大事,也值当你这样发愁。你若是安安稳稳的,这一年都不往那些脏地方钻,我就告诉你个好法子。你做的好了,太太高兴,还将那些府里淘换下来的古董教你出手,可好不好。”
  冷子兴笑道:“这本是丈母娘交代下来的,你还和我使心眼儿。况且我与人谈生意,少不得出入红馆,你这醋的好没道理。”
  他媳妇冷笑:“你只拿我当糊涂人糊弄,你私底下那些勾当哪个我不知道!只提醒你,你来历不明的一个人,如今也是大宅子住着,使奴唤婢的,可都是靠了谁家的济!”
  冷子兴心里不痛快,面上还只赔笑作揖:“好娘子,若果然太太把淘换下的古董叫我经手,手里有货,都是人求我,哪用得着请别人,自然不用去那些地方。快把主意说来,做成了,我守着你,咱们也养个孩儿是正经。”
  这话正戳到周瑞女儿的心事,入门快十年,男女一个不得,听冷子兴这话,心又软了。
  她悄悄道:“去年前街一户人家闹贼,你可知道?”
  冷子兴拧眉头道:“又扯这闲篇作甚!”
  他媳妇哼的一声:“那贼没被捉住,出来时反倒惊动了街坊。本是小事,谁知后头就传出些不好的话来,说他家的姑娘叫这贼看见,大晚上的,姑娘家穿的轻薄,倒饱了小贼的眼。都是些没影儿的浑话,信得人也不多,只不巧,正干着人家相看这姑娘,那婚事就黄了。不过过了几个月,都忘了这事,他家姑娘嫁的也还成……”
  冷子兴闻言,大笑道:“果然是个贤内助!好!好!就依你说的。”
  他媳妇嗔道:“可不许你亲去扒人家的墙头。听说他家也是个有家业的,家下人应也不少,你可寻个信得过的,身手伶俐的,仔细叫拿下了,倒把你供出来。”
  冷子兴摆手道:“我心里有数儿,明儿你进去回岳母,就说这几日必成的。等有些闲话了,我再打听那男家是谁,悄悄透给他家知道,许是还能白得个人情。”
  他媳妇啐一口,骂道:“坏人姻缘的缺德事,你倒兴兴头头起来。”
  冷子兴笑道:“你这人,主意分明是你出的,事情也是岳母交代的,我出力去办,反倒说这话。你当那府里太太就是什么好心,不过是也打着拣人情的主意,只怕是她看上了这家姑娘,或说给娘家内侄,或说给贾家族人,不过是看人家家资富贵罢了。才不是说的那好听的甚么‘被男家蒙蔽,这男家极不成器,小子吃喝嫖赌,无有不为’,甚么‘打小儿养在老太太膝下,心里拿她当半个女儿,舍不得看她终身落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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