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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小碟落了雅间的桌,帘外已是锣鼓宣天。
  夹杂着时而热烈、时而尖促的喝彩,六股龙舟急速进发。
  其首一条赤金绿鳞蛟龙,靛发红角,长须迎风,昂首挺胸,径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开河面,破入湖中,引得湖岸一阵摇旗呐喊,拍掌称好!
  “嗯,”和淑郡主弯眼笑笑,“今年不出意外,又是许家的舟队要赢。你说官家今年会赏些甚么?”
  盛平默默垂了帘,女婢已经为二人打开了盛着凤爪的小盏,又分别夹出几粒排骨晾凉。
  摇摇头:“儿子不知。”
  凤爪咸香,裹挟着豆豉独特的酱味,看似清淡,实则入味颇深、滋味浓厚,又轻轻一抿即可滑入舌尖,柔软弹糯,口感甚好。盛平吃完一只凤爪,即刻就要去夹第二只,方才想起来应当喝口粥。
  香米粥煮得软烂适口,并无它味,只一股浓厚的稻米甜香。吹着喝下几口,便夹一块排骨来。
  和淑郡主本来很是担心盛平会因晕船而食不下咽,此刻见他吃得香,又看看菜色确实清淡适宜,侧身与女婢耳语几句,差她去给江满梨打赏。
  排骨炖得酥软,肉丝吸饱汤汁,又收得紧致,所以脱骨下来一品,便是软弹带着微微的嚼劲。话梅淡淡的酸味融在酱油和冰糖的咸甜之中,顺着喉头入胃,并不觉负担,反而十分解腻,令人胃口大开。
  盛平饭前吃了些陈皮酒酿小圆子,已经不如刚登舫时那般难受,此时又吃下几粒带着话梅滋味的小排,更不知不觉舒畅许多。
  江满梨与阿念、藤丫方才得了赏,正放松地趴在窗牖边上观龙舟,见那赤金绿鳞龙舟势如破竹冲向终点,纷纷小声叫好。尤其江满梨与藤丫,两人老远便认出那龙舟上带着彩头巾、赤膊划水的许三郎,压着嗓子给他一路加油,振臂喝彩呼号。
  “江小娘子认得许家三郎?”
  平静似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满梨猛然转过身去,才见盛平盛大人好似已经在后厨门口站了一会儿。
  第20章 夜市竟也闹贼?
  “盛大人?”
  江满梨连忙收敛了举止,笑着过来行礼。心道今日真是破天荒,“点头之交”竟然开口说话了。
  盛平脸色还是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本只是想来道声谢,却看江满梨三人龙舟观得如此起劲闹腾,不由得跟着欢愉起来,下意识便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江满梨客气问了几句他晕船可好些,倏忽想起他方才的问话,道:“许家郎君是我摊子上的常客,所以算是认得。”
  又想到方才龙舟所过之景,笑笑补充道:“不过从前竟不知许郎君是这等划龙舟的好手,只当是个脾性开朗的贵哥儿,今日见他威猛,心生佩服,才不由得呐喊,还请大人莫怪。”
  “不怪。”盛平点头,“许家世代武将,确是龙舟好手。”
  江满梨笑着应了几句,看盛平不再言语,以为谈话就此结束。却含笑等了片刻也不见他走,气氛一下子有些凝固。
  半晌,盛平突然道:“江小娘子的摊子在何处?某也想去吃吃看。”
  这就是江满梨着实没想到的了。
  她其实之前去许国公府做暮食时提过自己的小摊,也留过招子给后厨房,后来未见有回应,便也忘却了。国公府的勋贵嘛,哪能去吃小摊子?
  此刻听闻盛平所问,颇为意外地怔了一下,旋即笑着道:“盛大人若不嫌弃,就在洪福街上、象慈寺旁的象福小市。”
  -相较于小摊起步之初售卖的锅贴,江满梨其实更中意它的另一种近亲,水饺。
  不为其他,更方便,也更耐吃。既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油腻,馅料种类多,也不会被嫌寡淡乏味。就前世而言,可是北方地区的每个节日都必备的佳品,以至于许多人打趣,将北方一系列节日都称作饺子节。
  这朝代虽没有饺子这叫法,却是有类似的食物的,便是馉饳儿。
  以死面擀成正正方方的形状,包切细的鹌子或鱼片,亦或韭菜猪肉,两端对折作三角形,再揪起两小角与中间肚儿处捏合,便成一个元宝模样,也似个花骨朵。
  包好的馉饳儿可以用水煮,便是汤馉饳儿,也可以蒸熟,甚至用油炸得生脆,拿竹篾子串成一串儿,蘸细盐或料汁来吃。
  江满梨原先在郭东楼吃过几回,觉得馅料味道并不坏,只是面皮的包法使得口感厚硬,跟改良了成百上千年才成的饺子没得比。
  而论及水饺,江满梨最爱的,又是一种流传自川渝地区的吃法,钟水饺。据说是因着发明者姓钟而得名。
  不同于寻常饺子,钟水饺在包制手法和料汁上都有其自成一格之处。
  譬如饺皮要极薄且匀称,不要外薄里厚,肉馅儿要精细的纯猪肉,不混一丝菜蔬。
  江满梨教了藤丫擀皮儿,自个把木盆中已经搅拌摔打得匀腻粘稠,呈桃花般淡粉色的猪肉馅儿又捞起来摔过几遍,方才任它放着,起身去熬料。
  钟水饺的料汁名曰红酱油,也称复制酱油或甜酱油,便是以酱油做底,加入多重辅料调和沁煮而成,熬起来略需要些功夫。
  首先是煮料。
  将葱、姜、香菜并多味香料,比如其中切不可少的茴香、陈皮、八角、桂皮,一同放入酱油中,中火烧开烹煮。煮至葱和香菜软塌方可捞出。
  然后便是熬汁。
  在煮过香料的酱油汁中放入等量的糖,其中红糖冰糖各一半,小火耐心熬煮,不断以大勺搅拌,直至汁水红亮浓稠,析出均匀的小泡为止。这样熬煮的红酱油,会比只用红糖来得稍微甜些,却更多一抹清爽,甜头亮而不齁。
  熬好了料汁还没完,还得做熟油辣子。
  这熟油辣子与一般的油泼辣子在用料上区别不大,主要的不同只在二:烹辣子用的油要先炸过葱、姜、香菜和香料,制成香油,而舂好的辣椒面要与香料粉、白芝麻一应倒入油锅中搅煮,与像油泼辣子那般将油倒入辣椒中,正好相反。
  那油里的辣气一散开,并着还滚烫的红酱油的甜咸气味,已经可以想象出钟水饺的三四成了。
  藤丫在一边擀着皮儿,手没停下,鼻子就一个劲地闻,嘴里喊“真香”。
  就连从私塾接了小儿放堂回来,路过院门口的吴大娘子也忍不住闻着味儿停下脚步,朝屋里头喊一嗓子:“阿梨做什么好吃的?怎这般好闻?”
  熬好的料汁和辣油分别倒进坛子里晾晾,拌上几种快手凉菜作搭配,看看饺皮儿也擀够第一波的了,二人便装车出摊。
  一路上,藤丫的眼睛就没从装着料汁的坛子上拔下来过。但这丫头又是个极懂事的,江满梨若不主动给,她绝不会开口要。自个就这么馋着,时不时用力抽抽鼻子,骨碌咽一口唾沫。
  江满梨看着,心里还有点儿过意不去。其实以往新出些什么吃食,江满梨都会先做一份给她尝尝滋味,可这一次实在是临时起意,时间短促,便只能委屈她到了摊上再吃。
  这般浓厚的香气,自然是还未走到摊子上,车屁股后头就缀着一溜食客了。等支好了车子,大锅水一烧,再掀开盛饺皮面团的小竹篾框、抱出三盆猪肉馅儿,一众吃货唰地围过来。
  眼尖的目光一打过那面皮和肉馅,登时就猜了出来:“这是要做馉饳儿呀?”
  可又看看那盛在坛子里的料汁和熟油辣子,疑惑道:“那这些个酱料又有何用?”
  对于吃食,再多的解释都不如一尝。
  “您尝尝不就知道了?”江满梨挂着甜生生的职业笑容,只道一句,索性勾过馅料盆子,拿几张饺皮,灵巧包叠起来。
  “嘶……”有底气的厨子才敢说这话,客人被她这么一勾,心底的馋虫倏噜噜就顺着喉咙往上爬,眼睛盯着那粉扑扑的猪肉馅儿,“好!要两碗!凉菜也各来一碟!小娘子算算多少钱?”
  “水饺二十文一碗,小菜勿论荤素八文一碟。”藤丫仍是有些怯生地说着,放了擀面杖,熟络将收钱用的、垫着扎染布的小提篮拎来,往案板前头一放,“一共五十六文,劳烦客人自个放钱。”
  饺皮于双掌中对折,中指拇指灵巧捏住,两个虎口顺势用力一压一挤,将边缘封住,便成了三瓣一合的扁平式样。
  再以滚水煮熟,取内里勾青花的半大碗来装了,加一勺浓稠的料汁、一勺熟油辣椒,再来一小勺现拍现剁的蒜蓉和一小把熟芝麻。
  那食客想到馉饳儿,只想到寻常厚皮的元宝模样,哪成想看见这般油亮亮、红彤彤的一碗?
  红褐色的酱汁如瀑如注,自那白嫩的三瓣花儿饺子上淋下,辣子熬得焦酥,堆叠于顶,泄下红油挂满每一寸面皮,蒜辛气直往鼻腔里蹿。
  再被那青花的白瓷碗一衬托,白里缀红,宝石一样,好看极了。
  端至桌上,喟叹几声,美得有点儿舍不得吃,生怕破坏了这碗风景。但旁边的同伴可是早就等不及了,筷箸稀里嚯啰拌将两下,顾不得烫嘴,夹起一个便拿牙咬去大半。
  “如何如何?”食客一错不错盯着同伴糊了红油的嘴。
  生蒜的冲劲儿触在舌尖,一马当先,咬下去,破开薄润的面皮、咀嚼那滑嫩又纯鲜的肉馅,便是红酱油包含了多重香料味的咸、熟油辣子的麻辣,和一股贯穿始终的、醇厚复杂的甜。
  同伴半晌才从那后味里头回过神来,竖起拇指:“全京城比这再好吃的馉饳儿,恐怕是没有了。”
  “嘁,真的假的?”那食客嗤笑一声,开始拌自己那一碗,道,“难道你吃过官家的馉饳儿?怎知道这就是全京城最好的了?”
  “我家小娘子做的吃食,即便是官家吃了,也是要拍手称好的。”
  藤丫微笑过来送那两碟凉菜,一碟芝麻酱拌牛肉冷片、一碟清口的莴笋丝。自从跟着江满梨上过许国公府的画舫,她对自家小娘子的手艺是日渐自信又钦佩。
  国公府的郡主都点名要吃,官家得知,还不是早晚得事么?
  “小丫头可真敢说。”食客笑着摆手不屑,没想到低头夹起一个一尝,麻辣咸甜、汁滑味浓,内弹外软、回味无穷。
  立时打了脸,哈哈大声笑道:“是我大意了!这就是全京城最好的馉饳儿!”
  这话一被周围人听见去,不得了,一个个纷纷想来试试这番评价虚不虚。原本就挤挤攘攘的队伍,顷刻间排到了巷子那头去。
  江满梨手快,一边包着客人点的数量咕嘟咕嘟往大锅里下,一边还抽空包出一份给藤丫的,煮好了避着众人目光,捞进不起眼的陶碗里,想着等她送完几桌过来就打了料,让她端去一边吃。
  没想到方放稳了陶碗,另取个青花白瓷碗要去捞下一食客的饺子,突觉腰侧一股力道撞过来,身子失了平衡,踉跄两步,扑倒在立着菜刀的案板上,耳际险险擦过那盛满滚水的大锅。
  “啊——”藤丫正送完菜欲往摊子上来,一见此景捂嘴尖叫一声,顾不得面前排队的人挤人,慌忙往江满梨身边扑。
  江满梨手侧压上菜刀,耳边哐啷一声脆响,便见一团狗儿一样的黑影从板车下头蹿了过去。
  “有,有个小毛贼!有个小毛贼!”惊呼从排队的食客里传来。
  “往牌坊那边去了!”有人喊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伴着一小阵短促的尖叫,“抓贼啦!抓贼啦!”的喊声传开去,有人拔腿就追,队伍霎时乱作一团。
  林柳与许三郎正争论着是否能向江小娘子买一条兔儿百索的问题,走至洪福街上,目光还未往小市的牌匾上望去,就先听见一阵“抓住那小贼”的呼喊。
  二人反应俱快,林柳更胜一筹,长腿阔步三两,便移至那小团人影所向之处。
  小贼全力急奔,林柳轻松追上,方要出手去拨他肩膀,就见那小贼倏而一顿,被一顶垂帘官轿挡了去路。
  第21章 各有各的困扰
  三个带刀的巡逻差役遥遥一声呵斥,黑靴踏地匆匆赶来。
  其中两个一左一右将那小贼两个胳膊扭住,强行拉起来一看,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儿,光着脚,一张脸面花得像只泥猴子,衣服头发脏得发臭。被逮着了,也不吭声,低头死死咬住下唇。
  另一个差役面色紧绷,向林柳叉手行礼,又于轿前叉手低头道:“小的们监管不力,擒贼来迟,请二位大人恕罪!”
  巡逻的是街道司的人,街道司由都水监管辖,都水少监盛平盛大人的官轿,他们自然是认得。
  而林柳虽未着官衣,只一袭月白的袍子,然身量高挑、气度斐然,又长期埋头审案,沾染着冷冽端正之气,一看便也知是个从官的贵人,叫声大人总不会错。
  惟有赶来慢了一步的许三郎发现自己被排除在行礼对象之外,心里默默抱怨了几句。
  轿帘缓缓掀开,露出那张高眉深目的脸,与林柳、许三郎相互微一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
  “偷了什么?”盛平问差役,眼睛扫过那贼儿,眉间皱了皱。
  两个拧着小贼的巡衙已经揪着其耳面搜索了一遍,却没找到任何像是银钱细软的物什,遂将其押跪在地上,应道:“回大人,没搜出东西来,怕是在路上扔了。待我等押他回去指认,定能搜出来。”
  黄毛小儿,能盗无非几个铜子。盛平头一次来夜市,没想到竟就遇到手下失职,不欲将事情闹大,挥挥手:“先关起来,找到失主寻了赃物再审。”
  “是。”差役叉手。
  却是林柳一直盯着那小儿,见他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肮脏兜帽,帽里瘪塌,可帽下却隐隐渗出水迹,小儿一直微微扭动后颈,似是皮肤与兜帽接触的地方不大舒服。